重山欲度
我叫姚汝能，祖父姚崇的姚，能人所不能的能。
我们家说起来也算高门，族中子弟白玉堂、金辔鞍，腰上挎着横刀和美酒一日看尽长安花。不过那都是我记事之前了。自打我记事起，人人都说我父亲犯了大错，把姚家的名声坏了。后来圣人为忠王选属官，不知怎么选上了我，十六王宅中岁月悠长，忠王又是个温柔的人，这样的话便听的少了。
认识李必的时候我十三。初见他的那天是上元节后的一天，朝中官员三天休沐，忠王殿下给我们放到了惊蛰。那日我打马自家中驰到王邸，半路上下了雪，到达时已然落了一身飘白。侍女在廊下为我拍落身上的雪片，又在外室的熏笼旁站了片刻，犹是如此待得入到内室在他身旁坐下时神童的耳朵仍被我身上霜气惹得起了粟。
长安人兴给男孩子取小名，说是束发取字之前称小名不易夭折。“阿狸。”我听见殿下唤他坐到自己身边去。
殿下时常这样这样唤着他，将他高高举起放到马背上，或是教他用尾羽上涂了朱砂的箭钉落一只飞禽。那时他还没有长大，十六石的弓总是拉不满，总有逃得生天的雀在宅院上空徘徊，引得旁人叹息。唯有殿下和李必从不为此叹惋，看着翻飞的翅羽陷入长久的沉默，然后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中相视一笑。
他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却不是什么小古板，至少在午后初晴的后园水榭里会在殿下看过来之前为我遮住不慎掉落的靡丽话本，亦会因为剑法太烂被玉真公主和我嘲笑，可若要说起骗人我们谁也比不过他，圣人询问小儿子有没有好好读书时只有他敢眨巴着眼睛说瞎话，又在已经成为太子的殿下过后问起时毫不犹豫地出卖他，令永王一日里感受冰火二重天。永王发誓绝不再理这个两面三刀的小狐狸，然而很快叛变，扯着袍袖求他去教训府里道行高深的棋博士。
后来他长成少年，仍然是那副模样。整个长安城108坊没去过几个，整日里泡在故纸堆里，我还是率卫府长史的时候西市里卖旧书的坟典行不知道为他跑了多少次，为着一卷独本对店主威逼利诱的事也没少做。及冠后我娶了员氏女，他的表姐。大约因为流着相似的血，有着相似的爱好，于是家中也有了万卷藏书，只是那时我已经升了官，再也入不得西市去寻一本布满尘埃的古卷。
天宝三载，阙乐霍多，我眼看他堕了凡尘，以身涉险九死一生。一切结束后他离开了长安，并未回叶善法师处听学，而是去了遥远的衡山求仙问道。那些幼时挥错的刀和落空了的箭同我们这些过去的人一起被遗落在旧日时光里，一去经年*。
自那时起东宫便时常不得安睡，有一日夜半殿下独自穿过整个禁庭来寻我，面上尽是惊惶之色。还未等我开口询问，他径直在阶前坐下，同我说他梦见长源被山中的仙人接走，骑着白鹤往重山深处去了。许是走得太急，连发冠也未戴，平日里叮当作响的玉韘带亦不知去了哪里，除了洒在衣衫上的一抔月光外什么也没有，一国储君褪下所有华美庄严的束缚，变成个落寞凡人。
我问太子为何将人遣到遥远的地方去，数年来一次也不召回来。
殿下忽然平静下来，如水目光中多了释然“便是远到天边去，只要平安就好。”
两年后我路过衡山时去探望李必，同他闲谈时说起此事，他也只是默然一笑。只是在下山时将随身的拂尘递给我，让我捎给太子。彼时衡山草木飞长，他青色的身影渐渐掩映在葱郁林涧中。但我知道，他大约是成不了仙了。
*《八十一夜》
